梁贵柏:文艺青年如何迷上了药品研发

梁贵柏:文艺青年如何迷上了药品研发

吹了吹风. 2025-03-01 娱乐报 18 次浏览 0个评论

本文选摘自《双药记》一书“后记”,作者梁贵柏在这篇“后记”中回忆了六七十年代上海弄堂中一个酷爱文学的少年是如何被化学、被奎宁和青蒿素所吸引,而后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踏出国门、赴美深造,走上新药研发的事业道路。

一个“文学少年”刚刚觉醒,“文革”就结束了,紧接着,高考恢复了。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成了学生和家长中间最流行的一句口号,一套16册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成了最畅销的书,三角与代数、杠杆与滑轮、氧化与还原成了我们茶余饭后挂在嘴上的词……一时间,高考的独木桥上挤满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们。刷题的时代从那时就开始了,读小说的时间真的一点都没有了,因为我也身不由己地加入了刷题大军,这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

整个高中我一直都在刷题,考上复旦大学化学系也没有什么悬念。

为什么是化学系,而不是中文系或英美语言文学系呢?这也是改革开放初期的大潮流使然,因为只有学好了“数理化”,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再加上我们入高中那年正好赶上上海市重点中学理科班(没有文科班)的第一次招生考试。初中毕业的我刷了一些数理化习题之后,理科潜能被激活了,顺利地考进了重点中学,后来还得过上海市高中数学竞赛的三等奖。

在化学系读书的日子紧张又愉快,但一开始吸引我的并不是化学,而是藏书丰富的复旦大学图书馆,因为我又有时间阅读各种各样的大部头了。那时,我的兴趣转向了外国文学:《红与黑》《简·爱》《约翰·克里斯多夫》《福尔摩斯探案集》《安娜·卡列尼娜》……我一本接一本地读世界名著,没有用完的精力要用来打球、跳舞、玩牌……留给化学的时间实在不多。谁叫我骨子里还是个“文学青年”呢?

但从“有机合成”课开始,一切又都变了。

“这学期,我给你们讲现代有机合成化学。”不苟言笑的吴教授一板一眼地说。

“现代有机合成是从奎宁的全合成开始的,这是在1944年,由美国哈佛大学的两位教授伍德沃德和多林完成的。与之前的‘试错法’不同,他们事先设计了完整的合成路线,奎宁分子中20个碳原子的来龙去脉都是事先规划好的,一个都不差。”

吴老师完全不看讲义,在黑板上熟练地画出了奎宁的三维立体结构,开始给我们一步一步地讲解现代有机合成化学的标志性案例:伍德沃德—多林奎宁全合成。

这一次,我被合成化学的精彩深深地吸引住了。这一次,我从书包里拿出来的不是《莫泊桑小说集》,而是笔记本。我一笔一画认真地画下了奎宁的立体结构,专心地跟着吴老师一起慢慢拆解伍德沃德和多林的世纪经典实验……

一连好几周,吴老师都在讲伍德沃德—多林奎宁全合成。他讲解的是一种叫作“反合成分析”2的方法,这又是一个令我脑洞大开的科学方法,我在心里不停地暗暗叫绝。《反合成分析讲义》立马替代了《契诃夫小说集》,成为我的课外读物,让我不能自拔。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们在课堂上和从课本里学习的东西都是有标准答案的。高考刷题,我们在老师们的反复督促下努力做到与标准答案几乎一字不差。这体现的是收敛性的(convergent)演绎思维:有A必有B,而有B则必有C,所以C是正确的答案。这是形式逻辑,是一种重要的思维方式,也是一项重要的基础训练。但这不是唯一的思维方式。对于探索性的科学研究,还有一种同样重要,在很多场合甚至更为重要的思维方式,那就是发散性的(divergent)逆向思维:为了得到A,我们可以有X、Y、Z等多种选项。它们之间可以有好坏之分,但肯定不存在唯一的正确答案。

这就是合成化学的魅力,天空才是你的边界。

从伍德沃德实验室毕业的最后一名博士生,现任哈佛大学讲席教授斯图亚特·L.施莱伯(StuartL.Schreiber)在一次采访中说:“有机化学的内在美让当今许多学子兴奋不已,我认为这种美可以追溯到伍德沃德在阐明有机化学艺术方面做出的贡献。”毫无疑问,从“有机合成”课开始,我也成了众多“受害者”中的一员,坚定地走上了化学这条“不归路”。

如果说奎宁全合成为我打开了化学世界的大门,让我像“刘姥姥一进大观园”那样无比好奇,并且开始真正喜欢上了有机化学,那么青蒿素全合成对我来说则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让我开始思考神奇的生命世界。

“有机合成”课进行到学期过半的时候,吴老师请来了中国科学院上海有机所的周维善研究员给我们讲了一堂课,内容是青蒿素的人工合成。

周维善是“523任务”的重要成员之一,也是第一篇有关青蒿素的署名论文的通讯作者,对确定青蒿素的化学结构及其性质研究都做出了重要贡献。从1978年开始,周维善领导的科研团队经过五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在1983年1月6日完成了青蒿素的人工全合成,这代表着当时中国有机合成化学的最新进展。

周维善是浙江绍兴人,1949年毕业于国立上海医学院药学系并留校任教。1952年他进入军科院化学系,师从著名有机化学家黄鸣龙教授,并于1956年跟随黄鸣龙调任到上海有机所工作。

说起黄鸣龙,那可是中国化学界泰斗级的人物。在有机化学中,许多重要的化学反应都是以发明人的名字命名的,在众多正式的“人名反应”中,以中国人的名字命名的反应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只有一个,那就是“黄鸣龙改良还原法”。相传,黄鸣龙当年在哈佛大学化学系做实验时,因为临时有事要去一趟纽约,便委托同一实验室的黎巴嫩同学帮忙照看反应。黄鸣龙走后,反应烧瓶的软木塞逐渐松开了,同学只答应照看反应,并没有把软木塞重新塞紧。几天后,黄鸣龙回到实验室,发现反应烧瓶里的溶剂和水分全都挥发了,但反应的产率出奇地高。细心的黄鸣龙重复实验时发现,用高沸点溶剂在烧瓶敞口的情况下做反应,原本需要50个小时才能完成的反应现在只需3个小时,产率也从原来的40%提高到90%。这个新的反应方法在论文发表后获得了广泛认可,迅速成为普遍采用的标准方法,“黄鸣龙改良还原法”就此诞生了。

1972年3月,在南京召开的“523任务”工作会议上,屠呦呦报告了有关青蒿中性提取物有效抑制疟原虫的最新结果,并在1973年初拿到了提取物中有效成分的结晶体。接下来,有关这个结晶体的理化性质研究、结构测定,基本都是在上海有机所周维善的实验室里完成的。

有关青蒿素人工合成的论文在《化学学报》上发表之后没多久,通讯作者周维善就被吴老师请到了复旦大学化学系的课堂上。

对我来说,周维善既不是“周老师”也不是“周教授”,而是“周家爸爸”,因为他就住在我们家楼上,是看着我长大的老邻居。他的夫人姓谢,因为做过小学老师,我们都叫她“谢老师”。到复旦大学住校之前,我几乎每天都会在楼道里见到周维善夫妇。从大人们交谈的只言片语里,我很早就知道“周家爸爸”在做一个“军工项目”——好像跟越南战争有关,好像找到了治疗疟疾的新药……后来我还不止一次听到过“青蒿素”这个陌生的名称。

那一天,我坐在教室第一排,从周家爸爸投影的幻灯片上第一次看到了青蒿素的化学结构。

周家爸爸用我非常熟悉的,带着明显绍兴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们:“青蒿素是一个含过氧基团的倍半萜内酯化合物。吴老师应该跟你们讲过萜类分子吧。倍半萜就是一种半萜,含有15个碳原子。青蒿素这15个碳原子中有7个是手性碳,也就是我们讲的不对称碳原子。当然,青蒿素分子结构最为特殊的地方,就是这个‘过氧桥’,而且固定在两个四级碳上,给全合成带来了不小的挑战,因为没有现成的方法可以套用。”

我听得入迷。从那一天起,在我脑子里打转的,已经不再是化学结构和有机反应了,而是超越了化学的一些东西——我进入了更加多姿多彩的生命世界。

……

我像是听到了召唤,它引领着我一步一步走进神奇的生命世界,去探索健康与疾病的奥秘。于是,我投身当年的出国大潮,决定去美国攻读化学博士,立志成为一名制药人。

我通过了托福考试,准备好了中英文成绩单,填了好几份申请表格,自己写好了申请书,剩下的就是推荐信了。

关于推荐人,我的首选原本应该是复旦大学化学系的老师,但出于某些原因,当时学校突然规定老师不能给自己的学生写推荐信。虽然我相信有不少老师还是会答应我的,因为他们大多支持学生出国留学,但我觉得不应该为难老师们。另外,我有心要找一位名气更大的中国化学家,于是想到了住在楼上的周家爸爸。他刚刚完成了青蒿素的全合成,颇有国际知名度。他从小看着我长大,很喜欢我,还曾带着我到美琪大戏院去看舞剧《小刀会》,写推荐信应该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我想错了。听完了我的请求,周家爸爸想了想之后,问我为什么不找老师写。我说现在复旦有新规定,老师不能给自己的学生写推荐信,所以我就不为难他们了。周家爸爸还是犹豫着摇了摇头说:“如果我给你写,就对不起你的老师了。”

我表示理解,笑着起身告辞,显然没有必要再给周家爸爸添麻烦。

合成青蒿素的化学家出于某些原因没有答应给我写推荐信,那么合成奎宁的化学家有没有可能呢?没过多久,我的机会就来了。

刚刚成为复旦大学化学系名誉教授的威廉·多林(对,就是那位在1944年和伍德沃德一起合成奎宁的多林)访问中国,在复旦大学逗留数日,做了精彩的演讲,然后分别与有机化学教研室的多个研究小组进行了学术讨论。轮到我们小组时,我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章道道教授安排我到台上去,用英语向多林教授介绍我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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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多林

章老师选中我,并不是因为我的毕业论文有多大的亮点,而是因为我的英语比较好。这就要感谢教我高中英语的张丽蕾老师了。张老师的英语课是我高中时最喜欢的课,没有之一。除了教我们单词、造句、语法,张老师还在课堂里介绍英美文学和好莱坞电影。有一次,在讲述现代美国年轻人的校园生活时,年近半百的张老师竟然在课堂里跳起了迪斯科。在那个刚刚打开国门的年代,时髦的张老师绝对是引领新潮流的。张老师早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英美文学系,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所以我学到的也是美式英语。后来张老师移民美国,在中学里做代课老师,“美语”水平之高,可见一斑。我们都渴望了解外面的精彩世界,我也知道必须熟练掌握英语这个“人生斗争的武器”。所以,在为学好数理化刷题的空隙里,我努力学习英语。在张老师的教导下,我高中毕业时英语就达到了理科学生本科毕业时的水平,基本可以研读英语化学教科书和参考书。刚入学,我就通过了复旦大学的英语水平考试,免修全部大学英语课程。同学们上英语课时,我就到文科图书馆去读小说。

即便如此,用英语向多林教授介绍我的毕业论文还是让我备感压力,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跟外国人直接交谈,而且对方还是哈佛大学的大牌教授。我精心准备了好几天,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在小会议室里用不很流利却中规中矩的美式英语简单地介绍了我的研究工作。没想到一头银发的多林教授居然听懂了!他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很慢的语速,亲切和蔼地笑着对我说:“年轻人,你的英语很好,虽然不是很流利,但我都听懂了,这很好。记住,语言是交流的工具,目的是传达你的想法,流利是其次的。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化学吧。”

他依然用很慢的语速,一个接一个地问我问题。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我先要听懂他的问题,然后找到合适的英文单词和词组,尽量用完整的句子来回答。前后不过十多分钟时间,但我感觉很煎熬……

“最后一个问题:你喜欢化学吗?”他定睛看着我。

“很喜欢!”我一点都没犹豫。

“很好,好好干,你是有前途的。”他跟我握了握手,满意地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大约半年之后的一天,一架巨大的波音747宽体客机从上海虹桥机场起飞,载着我飞向太平洋彼岸的洛杉矶,我由此开始了探寻生命与健康奥秘的科学人生之旅。在我贴身的上衣口袋里,装着50美元现金和一封多林教授写的推荐信……

就这样,原本一个妥妥的“文学青年”被奎宁和青蒿素“耽误”了几十年!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写《双药记》,并最终把它写成了一半科学、一半文学这样“不伦不类”的风格。

《双药记》中记述的历史都是有据可考的,比如,东晋咸和二年,葛洪途经广州,会晤了刺史邓岳,随后在罗浮山炼丹修道;再比如,1532年,皮萨罗率领仅167人的西班牙舰队征服印加帝国;还有郑和病逝于七下西洋的途中等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但具体的细节描写都做了文学加工。关于当时还没有文字,结绳记事的印加基普守护人,我不可能找到他们讲故事的直接记录,只能发挥我有限的想象力了;即使在早就有文字的中国,我可以查证利玛窦与徐光启会晤的时间和地点,也无法知道他们对话的具体内容;更不用说,还有很多重要的历史记录,比如郑和七下西洋,都被人为地尽可能销毁了,就连他的下葬之处至今也仍旧是一个谜……

工业革命以来,尤其是二战之后的历史,文献和记录都是相当完整的,关于时间、地点、人物,都可以找到比较详细的记录,我只是做了一些必要(有些也不见得那么必要)的文学修饰而已。在每一章的最后,我都尽可能地提供了参考资料和相关文献,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进一步深度挖掘。

我希望通过对疟疾、奎宁、青蒿素相关历史的回顾和解读,用我的文字给读者呈现一种置身于历史的画面感,绝无故意编造历史细节去迎合某个预设观点的想法。如果说我想通过奎宁和青蒿素这两种药物在历史上相互交织的故事来表达一个想法的话,那就是希望读者和我一道,开始思考下一个“青蒿素”在哪里。

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人越多,下一个“青蒿素”就来得越快,中华民族对人类健康的贡献就越大。

完成《双药记》也算是对一半科学、一半文学的自己有了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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